阿錦

@ 朱宥勳

阿錦來的時候總是很安靜。有時候她會帶她的女兒一起來,從地下室開始,一層一層打掃上去。每一棟她們經過的樓層,花瓶會被重新擺正、書會堆成幾疊靠邊放好、地板也會散發出剛清洗過的乾淨氣味。

阿錦來的日子是每週二。那天早上,母親出門上班前會在桌上壓一張千元鈔,然後在外婆的房間外喊:「今天打掃的要來,要開門啊!」

外婆從來沒有回答,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聽到。我只知道,外婆會任阿錦在外面不斷地按門鈴,直到我從賴床中醒來。打開門的時候,阿錦很安靜地看著我,安靜到有點拘謹,彷彿她做錯了什麼。

晚上,當母親回家之後,外婆便向母親數落阿錦的不是。外婆說一句,母親就反駁一句。但是外婆仍然繼續說,阿錦掃不乾淨、把黃金葛的枝幹折彎了、把碗筷掉到地上弄得乒乓響、用清潔劑用得很浪費,還有最重要的,讓一個陌生人在家裏來來去去,萬一掉東西怎麼辦?

說到這裡,幾個舅舅、阿姨便一起勸。母親身為長姊,緊抿著嘴,冷硬的字從唇縫裡鑽出:「不然誰掃?」

接下來的幾天,便會看到外婆拿著掃把、拖把在地上揮舞:「你們都不回來,沒關係,我還沒死!」舅舅、阿姨一面柔聲相勸一面奪走那些對外婆的腰背來說已經太過沈重的東西。

阿錦並不知道這些,但是她知道外婆的眼神從來不看她。於是她頭垂得更低、更加安靜,整天打掃下來幾乎一個字也沒說,彷彿她在這裡是個錯誤,連撒一滴水都戰戰兢兢。外婆若看什麼不順眼,便氣虎虎地坐到電話旁,從長姊母親開始一路撥下去數落:「窗簾被她弄得不成樣子,你快點回來換塊新的!」然而幾個子女全有工作,沒人能在白天抽身回來。何況幾次之後,大家也都知道也許只是阿錦把窗簾稍微弄濕了,或者打翻了小水桶。

阿錦只是安靜地繼續她的打掃,從地下室到三樓神龕。有的時候我會感到羞愧,向她說抱歉。

阿錦搖搖頭,說:「沒要緊、沒要緊。」

與外婆願望相反的是,阿錦來家裏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母親、兩個舅舅和阿姨要不是在外地工作、要不是每天都很晚到家,無力清掃。阿錦從一周一次,到一週兩次、三次地來家裏。最後,連身為長孫的我都考上大學離家了。住在宿舍裡,每當我笨拙地揮舞掃把的時候,我便會想起阿錦,不知道現在她和外婆是怎樣在一間房子裡度過一天的。

直到那天,我長假回家,正是下午時分。推門進去,只見外婆和阿錦並肩坐在沙發上,電視上正放著某台的鄉土劇,桌上是吃了大半的水果。那一瞬間我感覺我打擾了兩個寂寞而安靜地互相取暖的女人。我趕忙在阿錦起身打掃之前擺手制止:「沒要緊、沒要緊。」

2 意見:

PainfreeKitten 提到...

這很藝文,不太激盡

Dirbi 提到...

我覺得寫得很好啊~ 激進筆記裡也要有溫柔的文章來中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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